作如是观

[凌羡澄] 如兰 中

*凌羡澄=凌羡+凌澄+羡澄

金凌中心。疯得更厉害了,谨慎阅读


08

我舅舅对我的好,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好,是唯一的好。

他再也不会这么对待别人了,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整整十三年来,他几乎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到我的身上,极浓郁、极纯粹,都说置身其中就难以观其全貌,但我却能敏锐地感受到他孤注一掷的绝望。我不能不敏锐,在金麟台的日日夜夜,我都在学习着读别人的情绪——这句话不完全正确,其实不是我刻意去学,而是他们实在太显眼了……每次宴会,我被推到金麟台中央的中央,仰头望着那些如云的金姓亲人,那些数不尽的朝我袭来的笑容和体贴不过是一张张薄薄的面纱,掩映着一个个黑黢黢的污块。我当然能读懂这些,这全然拜魏婴所赐,如果没有他,我也不会不得不成为一个如此敏感的孤儿。可是我也因此读懂我舅舅,读懂他对我的好着实是一份独一无二、孤注一掷的好。伴随着爱而来的竟然是绝望,这就是我舅舅很早的时候就教给我的东西——这果真是一份唯一的好。

我明明知道这份好是唯一的,可是我却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可怜小孩,不懂他对我有多好,以此索取更多。就像我舅舅每次说话都夹枪带棒、讥嘲讽刺,他似乎从不知道该好好说话,连我偶尔都装作自己会被他刺伤,但其实我有时甚至悄悄巴不得他说话再难听一点,让别人更讨厌我舅舅也无所谓。我舅舅根本不需要其他人喜欢他。我喜欢他就够了。这变成了一种此消彼长、形同拔河的平衡游戏,我在一头,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在另一头,虽然按理说无论舅舅对别人如何都不可能影响他对我的唯一之好,可是他太迁就我了,以至于我太贪婪,想拥有全部。

所以可以理解,当魏婴如此傲慢而自负地将自己强加于我和我舅舅之间的时候,我有多出离愤怒、出离愤恨。他成功了——那一瞬间我真的太恨他了,恨得超过了一切。如果是只关乎逝者的血仇之恨,我当时就能挥剑,可是这份建立在活人身上的、最特殊的、直捣我的死穴的恨意甚至超越过了要他死的冲动。魏婴不能死——如果他死了,我岂非永远无法纠正这个荒谬的错误?我岂非无法欣赏到他目睹真理破碎时的神情?我绝对不能如此便宜他。我要他活着,我要他活着受苦。

我知道舅舅在哪里。兰陵金氏清谈会马上就要举行,他一定会在金麟台上。对我来说两全其美,那可是金麟台,魏婴插翅难飞。我不再惧怕魏婴,是的,当我被恨意灭顶、再也不惧怕魏婴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之前我一直惧怕着他。然而现在我也图穷匕见了,没什么好顾虑的,路途上,我直截了当地问魏婴:“你完全可以自己去找他,为什么非得跟着我?”

魏婴看着我,露出了思索的神情。须臾后,他答道:“都是一样的。”

我抱着岁华,想着这五个字,一夜未眠。

 

09

金麟台上宾朋满座。我带着魏婴熟门熟路地从侧门进入,一路畅通无阻。我熟悉这座光辉灿烂的殿宇,倒不是因为我是此间主人,而是因为我一直努力而无济地逃离它。我也知道舅舅会下榻何处,他是我的亲舅舅,金麟台上总得给他备间院子,哪怕他来的次数并不多——我的小叔叔和蓝家、聂家是结拜兄弟,虽然有我的存在,但四大世家里反而是我舅舅游离在外。

小时候我一直不愿意去细想这件事;长大后我只能把这也当做拔河游戏的一部分,强迫自己无所谓。皎洁的月光普照着金麟台。

宴会还没开始,按照我的记忆,舅舅这时会在院中休息,他向来对金麟台砌玉堆金的景致毫无兴趣,也不屑和小门小派的家主客套寒暄。离那院子越近,我越是忍不住偏过头去观察魏婴的表情,他甚至没有一丝近乡情怯、更别说是畏惧,更甚是神采奕奕、眼瞳明亮,就好像这条路的不是通向他的死亡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太笃定了,我明明成竹在胸、竟也忍不住脚步一顿——

“阿凌?”舅舅的声音响起,那么近,我这时才发现,我们竟然已经到院门了。

他听得出我的脚步声,但听不出来这个在莫玄羽身体中的魏婴的脚步声。我忽然又涌起力气,伸出手,将院门一推——

我舅舅就站在院子中间,前方循例摆着供客人观赏的金星雪浪。他一身紫衣,身姿挺拔,站在如雪如浪的白蕊之中回首,但神情与目光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先是望了一眼我;第二眼,就知道了我身边这个男人是谁。

他已经知道了。我背叛了我自己,竟然让他们见面。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舅舅并没有……并没有对魏婴拔剑。

我舅舅竟然没有直接杀了魏婴。

他甚至对魏婴笑了笑,冷酷而讥诮地:“好啊,魏无羡。总算回来了?”

 

10

这显然也出乎魏婴的意料,困惑在他的眉头像是水泡一样浮起来,又被强行破灭了。

“你知道?”他简短地确认道。

我不知道魏婴在具体期待什么,但显然看他期待落空正是舅舅的目的:“你当我真的能安心放金凌一个人在外面冒险?你在大梵山刚一露面我就知道了,真威风啊,夷陵老祖和他忠诚的鬼将军。”

“你知道我回来了?”魏婴喃喃道,第一次,我见到他的脸上露出了清晰的裂痕,“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舅舅笑道:“你急什么?我找了你这么久了,我都没急。”他收了笑容,睨着魏婴,“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可以帮你拿一张椅子,让你慢慢说。”

魏婴已经变得面无表情。倘若有其他人在这里,一定会困惑于这两个人的神态——暴躁的苦主气定神闲,不赦的罪人却在摆脸色。这甚至和他们的性格都相差甚远。

“你想听什么。”魏婴冷淡地说。

舅舅回答:“听一听,你对于死在我的手上有什么感受?”

我忽然发现我错了。我竟然读错了我的舅舅,我的舅舅的确是“必须”要魏婴回来,却不是“必须”要杀了他。这才是他如此笃定魏婴会归来的原因——他为什么还要杀了魏婴呢,他早就已经杀过一次魏婴了,可是魏婴随着江澄胜利的降临而死去,于是本人无法被江澄杀了他这一项杰作而折磨了!如果魏婴不能复活、不能归来,那如何能体味他自己被江澄杀死这一项事实,如何会因为这件事痛苦到——痛苦到生不如死?如果我舅舅只能独自感受这种世间最伟大最彻底的胜利,未免太孤芳自赏、铺张浪费了。

十三年耳濡目染,我哪怕一时读错了舅舅,可我终归是被他带出来的孩子,与他如此心有灵犀——这就像是我将魏婴带到这里一样,他要不是活着,又如何能受苦?但是我舅舅比我走得更远、走到了这条路的终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做到的最大剥夺,无疑是剥夺他的生命。这是我舅舅面对的终极悖论:如果不是杀了魏婴,就没办法让他达到痛苦之巅;但是杀了魏婴,又没办法让他被这样完美的痛苦之巅折磨。

所以魏婴必须回来。所以魏婴此时此刻,会站在此间此地。

魏婴怔怔地看着舅舅,这个传说中不世出的天才脑子一定很灵活,我靠着我和我舅舅之间作弊的关系才得知的东西,他也许在听到舅舅说的第一句话时就清楚了。倒也不一定是靠脑子,他和我舅舅之间的关系也形如作弊,他们都对对方的死穴了如指掌。“你想听我说我有多痛苦。”魏婴一针见血地说,“如果我不痛苦,你岂不是很失望?”

这就是一句棒打七寸的挑衅,但我那几乎无法忍受任何挑衅的舅舅却不为所动:“魏无羡,你当我不知道你有多嘴硬吗?没关系,你可以尽管嘴硬,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

魏婴轻声问:“你不杀我了?”

“我不杀你了。”我舅舅宽容地回答,“我要你活着,并且时时刻刻都牢牢铭记,上辈子是谁杀了你。”

 

11

与其说那时回荡在我心头的是我还是太年轻、太幼稚,我的报复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我舅舅的精彩,倒不如说我真正的领悟是,我舅舅实在比我还要恨魏婴太多、太多。看山是山,看水不是水,我本以为我已经对魏婴恨得超越了要他死亡的欲望,这便是恨中之恨;但与舅舅相比,实在望尘莫及。

我们站在院子里,相距着安全的距离、语气平和地说着简单的话语,没有亮出兵刃、亮出弓鞭笛剑,周围的空气千疮百孔。我看着魏婴,魏婴沉默地站着,包裹他的黑衣将他变成一个细瘦的影子。他这就投降了吗?绝无可能,我思忖着,想起路途上他透露的端倪,确定魏婴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舅舅。

“我总算懂了。”那个细瘦的影子突然说。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安,就听见魏婴接着说:“江澄,你这么有底气,不过是因为你杀了我。那如果你没有杀过我呢?”

“你什么意思?”

“你没有杀我。”

我还在茫然,但是随着魏婴这句仿佛只是无意义重复的话音落下,周围忽然变得极静、极静,仿佛时间与空间全都冻结。我再不懂个中玄机,也因为这种如冰般的沉默而渐渐明悟。而一旦明悟——

再响起来的是舅舅的声音:“那又不是事实,怎么能算?”他面上不显,语气里已经有了一丝急躁。

“如何不算?”魏婴笑着说,现在,他又露出笑容了,一个如释重负、重归明亮的笑容,竟然让我毛骨悚然,“江澄,我说你没杀了我,你就没杀了我。”

舅舅本来胜券在握的面孔随着他的话而扭曲了起来。

“晚了。”魏婴接着说,“我在义城外又见到了温宁——他问我,于是我对他说了,不是你杀的我,是我自己反噬而死的。温宁可不敢反驳我,那么现在对他来说,我就是死于反噬的!哪怕你再跑去杀了他,那也改不了了,哈哈哈,等一下,他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魏婴说到一半,笑得按住了眼睛。这个动作——他是在流泪吗?我几乎迟疑了,但是下一秒,魏婴真的将手放下来,他弯起来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带一条血丝,纵使是穷尽想象的任何酷刑,都没有这份清醒的愉悦来得残忍。

“一个谎言重复多少遍会成为事实呢,江澄,要不要和我赌一下?”

“魏无羡!”

舅舅一声怒喝,紫电如携万钧雷霆,直奔魏婴的脖颈。这是他至毒至圣的杀招,只要长鞭贴上魏婴的颈侧,一缠一带,瞬息之间就能将这颗头颅吊起,绝无转圜余地。

我舅舅疯了。魏婴轻易地把他激疯了,轻易地让他破碎了,可是他看起来空前冷静,甚至比刚才还冷静。也许从未有这么一刻,他这么笃定自己一定要杀了魏婴,甚至比十三年前更笃定。

魏婴没有退,虽然他即便想退也不一定退得开,这个身体比紫电更早地拘住了他。是我,我出了剑,当然是拦不住,但足够一缓鞭势,让其改向。我不是为了魏婴拦的!我是为了我舅舅——如果他就这样一鞭子勒死魏婴,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事——我为什么要遂了魏婴的愿,我为什么要让我舅舅杀了他?每分每秒还不够吗,一生一世还不够吗,除了他,谁还有来生来世?

舅舅那一鞭险之又险地擦过去,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竟没有对我说任何话。

“那我就再杀你一次。”他望向魏婴,双眼赤红,声音却很冷静,“你可以再花上十三年复活,献舍、夺舍、随便你怎么用那些鬼道的诡计都无所谓,但在那之前你只能死,死在我的手里。”

 

12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种体悟吗?那种虚无中的虚无,万物中的万物。我之所以长大成人,正是靠着与死亡贴颊而过。死亡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最熟悉不过,最陌生不过,从我记事开始,就有无数人耳提面命地使用除了“死亡”以外的所有字词,穷极所能地对我描述它究竟是一件什么东西,描述它的形状、颜色、气味、触觉,哪怕它根本没有这些东西。然而即便我最亲的亲人都已经回归其中,它对我来说仍然不比道听途说的传闻要强上多少,直到我终于亲身直面它的那个瞬间。

死亡是虚无的虚无,万物的万物。

魏婴即刻就要得偿所愿了,他紧盯着我的舅舅,准备迎接他从最初就做好的准备——他要让我舅舅再一次杀了他。但我有我自己的承诺。我连舅舅的一鞭都拦不住,可是这一剑总能有去处;在紫电真正卷上魏婴的脖颈之前,我将岁华刺入了他的身体。

利器穿体,血液喷溅,这声音,果真和我多年前听到的一模一样。

 

13

魏婴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站在床边俯视他。很奇怪,他现在没有意识、没有意志,只有这一具闭目的凡胎肉骨,但是我看着这具不属他的凡胎肉骨,竟然也只能想到魏婴。待这双眼睛睁开,表象最后的虚妄也尽皆散去,他见床边是我,也不失望,也不欣喜,只是微微一笑:“金凌。”和我一箭刺穿他胸膛后一模一样。

我说:“魏婴,你不要误会我是在救你。”

他还噙着笑,说道:“我一点也没有误会,你坏了我的好事。”

说是这么说,但他确实不失望。他和舅舅之间是一场漫长的游戏,横亘一生乃至可预订的来生,所以一时的打断并不值得介怀。舅舅要杀他,有很多机会;他要去送死,也有很多机会。所以机会从来都不是问题……我此刻忽然明白了那句曾想了一夜的“都是一样的”。我宁可我自己不要明白。

现在又只剩下我和魏婴了。有一点我和舅舅之间心照不宣,世上想要取魏婴性命的人太多了,像嗜血的群鲨,我们必须得小心把他藏起来,就像他是一个独属于我们的宝藏,不要惊动太多人,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甚至就连我们之间,这仍是不兼容、不分享的荣誉:如果我舅舅追求的是彻底而完整的唯一功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其中,那么我的一剑相当于让白璧染瑕,玷污了这份他本应无缺的杰作;但真正阻拦我舅舅的不是这道瑕疵,他被我的一剑惊醒,仿佛才——他竟然仿佛才意识到似的,啊,这里还有我,还有我也等着手刃魏婴的性命,我也应该享有这份权利。

我还记得舅舅那时是如何看着魏婴失去知觉,又如何看着我,紫电在他手中蛰伏不发,他蹙起的眉头就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山峰。我的心提到了半空:他才宣告过他对魏婴的所有权。他会将魏婴让给我吗?他肯将魏婴让给我吗?

难以形容那瞬间我感到多么悲哀:我是如此信誓旦旦地认为我和我舅舅之间从来无关魏婴,但是现在却是我亲手将它奉上、将它连接,我必须要将它当做筹码,用来牵制我舅舅不要一意孤行地踏进陷阱,就好像我舅舅也是魏婴的筹码,用来牵制我不杀他。也许魏婴早就预料到了,也许魏婴的确是对的。我真恨这居然是对的。

终于,过了好像一万年的时光,他说:“你的剑法怎么学的?捅个人都捅不死。”

这是我的舅舅。是我舅舅的语气,而不是魏婴的江澄。

“你怎么知道他死不了?”我真心发问道,要说我没抱着让魏婴一死了之的心情也不尽然,而且魏婴流出来的血比之前还要多。等等,我是看到他、准确来说是莫玄羽的肠子了吗?

舅舅哼了一声:“我捅过差不多的位置吧。”

你那时的剑法也不够精进吗?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我咽了回去。自取其辱的事情,留给天真的我干吧,但我已经不再天真了。我盯着魏婴也好、莫玄羽也好的肠子看了一会儿,“你才说你要他活着的。”我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我舅舅不答反问:“你想他活着吗?”

我抬起头看着我舅舅,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我希望魏婴消失——不是死,也不是活,而是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从来未曾出现过。我愿意用我对魏婴的恨,来换一个完整的家庭,一对完整的父母,以及一个不被诅咒的舅舅。我这么说,我舅舅会明白吗?如果他会明白,那为什么他对他的诅咒,竟甘之如饴。

可能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不像我一样,即便如此万事休矣,他也已经无法想象没有魏婴的人生了。

外面忽然传来了遥远的脚步声与谈话声。

“舅舅,清谈会快要开始了。”我说,“这里是金麟台。”

这可是金麟台,要是被发现了,魏婴插翅难飞。我们俩围着一个垂死的魏婴,无声中好像达成了什么心照不宣的共识。被我这么一破坏,舅舅对于杀一个昏迷过去的人也毫无兴趣,他和魏婴之间是一场漫长的游戏,横亘一生乃至可预订的来生,所以一时的打断并不值得介怀。

紫电已经化为戒指,重新束起我舅舅不甚清净的清净根;他又变成云梦江宗主。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魏婴,拂袖离去;于是便有了一开始我站在床边看着魏婴的一幕。

现在又只剩下我和魏婴了。

 

14

舅舅问我:“魏无羡呢?”

我回答:“我杀了他。”

舅舅端详着我,说:“阿凌,我知道你在撒谎。”

我甚至没有费力去反驳。人撒谎一般是为了达成目的,我却只是为了发泄,因为我知道我根本达不成我的目的。我舅舅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问我这四个字,已经按捺了三天,这是放在他身上足够让人感激涕零的付出。“好吧,他还活着。”我毫无意义地承认。

舅舅不置可否,径直说:“我要把他带回莲花坞。”

带魏婴回莲花坞,带魏婴去一个他应该发配的刑场。

但是这真的会有效吗?我有些怀疑。“他不想去。”我说,这是我根据自己和他从大梵山到金麟台的相处经验中得出的。他口口声声说想回云梦,最后被证实那是因为云梦里有我舅舅。至于云梦本身?他根本不在乎。

“他不敢去。”舅舅纠正道,又因为魏婴的“不敢”而有些得意了。我忽然有些难堪,下意识地垂下头来:这究竟是我没有像我舅舅那般真正读懂魏婴,还是我舅舅如此执迷地一厢情愿:人难道要必须通过幻想对方的软弱,以此来获得这样脆弱的安慰吗?就如同那时魏婴望着床顶铺的纱幔,似乎那上面绣的牡丹花瓣真的可堪一看,他忽然说:“江澄说我嘴硬,其实最嘴硬的是他。”

这样幻想我舅舅的失利有意思吗?这是什么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讨论我舅舅,故意岔开话题:“我从清河起就想再捅你一个窟窿了。”

魏婴满不在乎:“还是胸口更疼一点,你捅的这里我已经有经验了。”

他在这一点上非常有本事:听起来是识趣而顺从地跟着你的话题走了,实际上还是顽固地谈着你不想谈的对象。也许他不是故意的,毕竟夷陵老祖光彩又失败的一生中,是我舅舅一以贯之、无处不在。

他既然要提,好,我就陪他提,他死之前认识了我舅舅多久,有十三年吗?

“你凭什么说我舅舅嘴硬?”我抱着手臂,准备一场气势汹汹的持久辩论。

魏婴连姿势都没有变:“因为我这十三年来无知无觉,只痛苦了这几个月而已;而他可是整整痛苦了十三年。”

他才用了一句话,我就败下阵来。魏婴如此诚实地坦白,如此诚实地承认他的痛苦——以及僭越地去判断我舅舅的痛苦,我完全应该觉得愤怒;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他是如此衷心于伤害我舅舅,正如我舅舅如此衷心于伤害他。

他甚至不等我的回复,继续道:“他说得对,我一想到他杀了我,我就恨得不得了。江澄最清楚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我肯定是要报复的——倒不如说我已经报复了:我死了,就能够伤害他;死在他手上,尤其能伤害他。”他的声音轻如呢喃,“你看,我一被献舍回来就知道了:十三年来,每时每刻,他忘不了我。”

因为我再清楚不过他说的是真的,这竟使我哑口无言。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谁说不是真的呢?如果这是一场拔河游戏,我到底是面对着除了我以外的所有活人,还是面对空气,面对一个已死的幽灵?

死亡,我被无数人耳提面命地教导的两个字,这虚无中的虚无,万物中的万物,就这样被他们轻慢地随手掷玩,像是小孩在地上捡的沙砾瓦石,丝毫不值一提。

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魏婴侧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仿佛能看到我的最深处:“金凌,我可以告诉你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一切都结束了,留下活人在受苦。”

——留下江澄在人世间因为亲手杀了他而受苦,这就是他的报复。

我踉跄退了好几步,直接撞翻了我放在小架上偷偷熬的药汤。

 

15

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坚持,我又在坚持什么。

他们一个想杀了对方,一个想死在对方手里。多么完美,严丝合缝。我为什么要夹在中间?

我想要什么?我到底想要什么?

月亮夜夜普照着金麟台,我忍无可忍,拔腿而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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