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如是观

[凌羡澄] 如兰 下

*凌羡澄=凌羡+凌澄+羡澄

金凌中心。由头疯到尾,谨慎阅读



16

我无视身边逐渐鼎沸的交头接耳,也无视自己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处境,认真环顾着伏魔殿。这是一座破败的殿宇,有一半甚至已经沉入土里,和我一路上看到的坟茔真是般配得相得益彰。哪怕时隔十三年,乱葬岗也依然阴森可怖,这里早在魏婴到来之前就是这副模样,魏婴在时也是这副模样,魏婴走后仍是这副模样。既然魏婴不主导它,那很有可能是它主导魏婴,我更认真环顾着伏魔殿,又将它与金麟台对比,发现两者之间区别竟然不大。我下意识拿自己最熟悉的情况进行比喻:也许这里就是魏婴的“金麟台”。难道这一切看似永恒的光辉最后都只能沦落至此,那么金麟台在千年、不,百年之后,也会变成这样吗?想到这个可能,我竟说不上是快意还是失落。

我并不是唯一被绑来的人。我一贯独来独往,对于这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多半是只听了一个名字,有些倒是在义城里见过,但隔了一个惨烈的清谈会,我已经无心再去记得这些不值一提的人。此刻他们已经由窃窃私语发展到了热火朝天地讨论夷陵老祖绑他们来的目的是什么,要怎么逃掉,诸如此类。的确,被不知面目的黑衣人绑架是一种耻辱,放在几个月前我一定会对自己无比恼火,然后坚持要自食其力逃出生天,再睚眦必报要对方付出代价,可是现在我连这样例行公事的念头都没有,哪怕听得自己是被“夷陵老祖”绑上来的,心中也没什么波澜。那可是金麟台,魏婴插翅难飞。绑架我们这群人的当然不是魏婴,但魏婴飞了也不稀奇。

是不稀奇,所以当他出现在伏魔殿门口的时候,我不应该觉得惊讶,我只是……我的血液好像要结冰了。魏婴走到我跟前,被我捅出来的肠子长好了没有不得而知,黑衣衬得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一些,除此之外,毫无异样。他拿了把没见过的仙剑,手一抬,划开了我身上的重重枷锁。身上一轻的瞬间,我再也无法喘息。

“你来干什么?”我咬着牙问他。他不是想死在我舅舅手下吗?我宁可他发现没我从中作梗后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我舅舅了,也好过出现在这里。

他仿佛看不出我濒临崩溃似的,不痛不痒地回答道:“人家都光明正大地打着我的名号,我要是不上来澄清一下,也太说不过去了。”

我几乎绝望了。

我根本就不用问他,因为无论他怎么回答都好,他又一次救了我,已经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当在义城的时候,我已经清楚自己决不能再受魏婴的恩惠,但如今我竟然又毫无反抗之力地看着自己被他拯救。

我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小丑吗?

他又有什么资格救我?

当我的剑锋紧紧地贴着魏婴的脖子、感到恨意灭顶的时候,我尚能做到收剑入鞘,但现在我反而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我真恨不得提剑杀了他,什么恨中之恨,什么要他活着受苦,我全都抛在脑后,只知道如果我不能夺取他的性命,内心这团熊熊焰火就会转而把我整个人焚烧殆尽,只余下一簇灰烬。原来激怒我并不是他最恶毒的手段;最恶毒的手段是,他竟敢对我好。

看山是山,山只能是山。我还是——我终于还是步入我舅舅的后尘了。我真想……真想杀了他。

只要能停下亏欠他,叫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我心道,好,这次是你来找我的。我已经避开你了,是你来找我的,怪不得我。我刚下定决心,这时我舅舅一鞭抽开了伏魔殿的大门。

 

17

当看到我舅舅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一切更好笑了——真是天大的讽刺啊,我逃离金麟台就是为了逃离他们,他们却开始对我穷追不舍起来,一直追到这里。他们竟然暂停了这项愿杀愿挨的死亡游戏,只是为了我,为了救我的命。我的命竟然是他们缓止兵戈的原因,原来我也能有幸成为筹码啊!

大家公认这不是报仇的最好时刻,所以夷陵老祖和三毒圣手从善如流地漠然而立,就好像他们之间素不相识、毫无关系。在众多外人面前,他们收敛了那些地覆天翻的恨意,距离更远,反倒更显亲密,像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同盟。他们肯定对此一无所察,但事实如此。

现在好了,魏婴成了众矢之的了,直到他们不得不鱼贯进入伏魔殿,如此内忧外患夹击,依然比不上要向魏婴报仇的重要。现在争夺他性命者远远不止我一个人,但连一丝灵力都不剩的舅舅却不急躁。他握着我给他擦血的手帕,如同他不是最大苦主一般沉默旁观大殿中央被众人声讨的魏婴,我知道他为什么有恃无恐:这才是他和魏婴真正结成的同盟,不用他出面,魏婴本人就会竭尽全力地保证自己不会死在别人的手里。

甚至是我的手里。

魏婴做到了,就像他当时劝服我一样。周围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絮絮着,补齐了我被绑过来后错过的事宜:我小叔叔宣布魏婴以前的仙剑失窃了,那把剑已然封剑十三载,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所以要大费周章闯进金麟台带走它的非夷陵老祖莫属;又传言是夷陵老祖特意掳走各世家的青年才俊,要报当年乱葬岗围剿之仇。插翅难飞的魏婴竟然还能顺走一把剑,果真是我太小看夷陵老祖了,我看向故事的主人公,他却仿佛与己无关,神情稳定,目光平和,只是偶尔朝我舅舅的方向瞥去,一触即收。

就是这个时候,我真正清楚了他有多自私,他的胸膛里跳动的就是一颗顽石。他太看重自己的痛苦了,竟然可以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我早该料到的,因为他就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他只是天真而专注地把我的痛苦押到了“江澄的一切,都和我有关系”这句毫无道理的话里。芸芸众生都被让位于他自己的痛苦了——我甚至觉得我舅舅本也属芸芸众生之一,只是他和魏婴的痛苦并蒂双生、难分难舍,由此才得魏婴青睐有加。

但这已经无从更改。舅舅和魏婴之间的一切,业已注定如此了。

当群尸涌入大殿时,我心想,如果我这辈子最后明悟的竟然是这么一个道理,那有多么讽刺啊!

 

18

我站在船舱外,看着船边拉出的细长涟漪,延绵不绝,仿佛能贯穿整条河流,永恒接续,不死不灭。快抵达莲花坞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船舱门被推开的声音,我本来不想回头,但又不忍心——不是不忍心我舅舅,是不忍心我自己:如果我舍得不回头看我舅舅,对我自己实在太残酷。于是我回过头,对上他望着我的目光。

我在很久之前就知道,我舅舅给我的是一份唯一之爱。这份唯一之爱甚至把他自己也包括在内,哪怕算上他自己,我也仍是唯一。就像刚才,他宁愿把贴身的紫电塞给我,竭尽全力地带我逃离尸潮,求生明明是人最深的本能,但我的性命更在之上,这是无可置疑的事情。

但是这个唯一却不包括魏婴。

我想,我是不应该嫉妒魏婴的。在看到舅舅毫不犹豫地转身返回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因为这不公平,这对我来说不公平,因为我和魏婴从来不在同一个领域里,他根本没有参加这场拔河游戏,在我舅舅独独给他划定的领域里,只有他一个人。

因为舅舅爱我,他不恨我,他恨魏婴。

就好像他如此决绝地回头去保魏婴的性命,与其说是像救我一样救他,不如说他是为了确保魏婴不能死在他之外的人的手里。我如何能够去嫉妒一个被恨之人,就像别人无法和我这份唯一之爱抗衡一样,我如何能和这份唯一之恨抗衡?

可是如果唯一只能“唯一”的话……

以前为了得到一个答案,我不惜头破血流。但现在我宁可这辈子都不知道。

我果然已经长大成人。

“舅舅。”我叫。

他冲我微微颔首,仿佛欲言又止。这实在罕见,放在平时我会追问,但今天却没有,水声在耳边轻轻地回响,舅舅沉默了一会儿,“阿凌,你怨我吗?”他的声音也很轻。

我必须想一会儿,才明白我舅舅说的是他折返的事情。

他不应该对我如此温柔。难道他真的被我骗了,以为我真的讨厌他的疾言厉色和夹枪带棒吗?不,我从不。“我……”我想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不怨,但我竟然说不出口。

我们都是被人抛下的人,知道被抛下是什么滋味。他如果真的怕我怨他,为何他转身的时候,连一眼也不回望?

舅舅又沉默了一会儿,显然读懂了我的答案。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魏无羡是怎么和你说我的?”

我不假思索:“他说你十三年都很痛苦。”

这不是魏婴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却是我记得最牢固的,是我最在意的。说完我才回过神来,但舅舅并没有动怒,只是一双眼睛很倦般地一阖,又一掀,望向远处:“他说得对。”如此平静,如此叹息。

这神情,与魏婴望向床顶纱幔说我舅舅嘴硬时一模一样。

那瞬间我竟然羞耻于继续在这艘船上待下去,恨不得立即跳到别的船上,或干脆跳到水里。但下一刻,舅舅重新看向我。

“但我会活着,阿凌。”他说。

我怔怔地看着舅舅,忽然流下泪来。

原来是我错了:在舅舅的心里,我和他,的确从来无关魏婴。

也就是在这瞬间,我放弃了。

我放弃了,就让舅舅杀了魏婴,让魏婴死在舅舅的手里吧。哪怕在伏魔殿中,我也已经明悟了什么叫看山是山,山只能是山;恨的尽头,只能是死。

如果我真的爱我舅舅,就应该让他杀了魏婴,哪怕要我就这样看着他死心塌地地走进难逃的劫数里。

 

19

我早说过,魏婴不想回来。

我是在莲池边看到魏婴的。莲花坞变了很多,甚至在我的记忆中都迭代了好几个版本,更不用说对魏婴了,楼宇房屋这类死物万象更新,反倒是莲叶莲花这类活物一如既往。魏婴正望着莲池,倒不像是在放空的样子,而是很专注地盯着某处看。见我来了,他还招呼我:“金凌,我发现那朵莲叶下还有莲藕,估计是他们摘漏了的,你快去,摘到就归你了。”

一个莲藕,这算什么天大的便宜吗?“你自己怎么不去?”我呛他。

他冲我眨眨眼睛,问非所答:“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既然魏婴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那我也可以不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愿在我舅舅的大厅里听别人对我小叔叔的口诛笔伐,很正常,无可指摘。这不依然是拜魏婴所赐吗?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拼凑的尸块,在我眼皮子底下揭露的阴谋,这么说来,我竟然是见证了全程的人,见证了他如何让我小叔叔到如今田地。

我真应该在大梵山就一箭射死他。

魏婴见我不回答,也没有继续追问,算是一份有来有往的回报。“只有这里,我还认得出来。”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倒不是江澄真的将所有地方都翻新重建,一点儿也不剩了,而是我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他环顾一圈仍算亭亭的莲叶,说道:“我娘说,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不要去记你对别人的好。我希望做到她说的,可是人能记得的东西很有限,很多事,无论是别人对我的好还是我对别人的好,过去就是过去了,记不得就是记不得,没有什么道理。江澄和我本来都以为我一踏进这片土地就会悔恨到立刻自杀,但我的确没什么感觉。”

我真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给我是什么意思。他是在故意激怒我、捉弄我,因为我没有资格杀他,所以他就觉得有趣,就像逗一个笼子里的宠物吗?

“我没兴趣听你说这些。”我说,竭力松开自己已经攥紧的拳头,“我已经放弃了,你现在就可以找我舅舅去送死。我不会再坏你的好事了。”

听了这话,魏婴殊无喜意,也是,我的首肯本来就对他来说毫无影响。“不是现在,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有人大费周章地让我死而复生,我总得感谢他给我机会。”他毫不在意地说,给机会——让他再一次死在我舅舅手里,他没有说完,但是我能自动补齐这句未竟之言。他也知道我能补齐这句话,冲我一笑,“然后我就找江澄。”

此刻的魏婴看起来十分轻松,如同每一个即将得偿所愿的人,纵使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也决计不会像他这样得意洋洋。

按照惯例,他应该同我道别了,可是他没有什么能送我的临别礼物——

“说起来,金凌,你一直叫我魏婴。”魏婴说,“你舅舅都管我叫魏无羡的。”

我说:“你不也叫我金凌?”

这句话刚脱口我就一凛,刺痛电流瞬间蹿遍了我的全身。魏婴果然没有辜负我的不详预感,太晚了,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

“那金凌,你知道你的表字吗?”

 

20

我知道。

那个我深恶痛绝,从未用过的表字。

 

21

魏婴离开了。在他走后很久,我还痴痴地看着他曾经看过的那朵莲叶。

为什么整个莲湖偏偏会遗落一个莲藕呢?

或者魏婴在骗我,其实池子里早就空无一物。

这种冲动似饥饿,似干渴,要将我支配入湖。我鬼使神差迈了一步,靴子踏入水中,发出了轻盈的“啪”声,这声音又突然把我惊醒,让我匆匆地转过身,逃也似地离开。

莲湖与祠堂极近。我路过祠堂,不由放慢脚步,而我舅舅正站在外面,看着里面永续不灭的烛火。魏婴的确很难找到一个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地方了,我舅舅在某一次翻新的时候特意将祠堂修得更大、更气派。毕竟现在里面更为拥挤。

“你看到他了?”舅舅问我。

我想起舅舅是信他“不敢”,而不是“不想”,当时觉得难堪,现在却只感酸涩。“没有。”我撒谎,而这一次我舅舅并没有告诉我他看出来了。我每次粉饰魏婴时,都不是为了魏婴,而是为了我舅舅,哪怕我舅舅其实比我更清楚魏婴的本质。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又明白了一个成年人应该明白的道理:当他愿意假装的时候,我就应该陪他假装,而不是故作聪明地拆穿。

回答没有也是可以的,欺骗我舅舅这一次也是可以的,因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能阻碍江澄即将杀掉魏婴。真是皆大欢喜。

身后传来几声沉重的脚步声,我们循声回头,有个身影停在了祠堂的一丈之外,竟然是温宁。

毕竟乱葬岗上的一场血战他也算相助良多,我们还不至于立刻出剑,但那也抹消不了多少对他的恨意。我和舅舅都无比憎恨温宁,这种恨还不是对魏婴的那种——我真觉得荒谬,温宁怎么敢出现在我们面前呢?

如果这具活走尸还能感受到愧疚的话,他或许也知道自己对我和舅舅有愧。他垂下头不看我们,低声问道:“公子呢?”

我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在莲池边看见魏婴,那都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换做平时,我舅舅纵使不打算让温宁“再死一次”,起码也是一鞭把他抽进水里。但是我想是魏婴那时候的话起了作用——舅舅看着温宁,神情竟然有些若有所思。

“他对你说,他是反噬而死的?”他突然问。

温宁已经无法做出表情的脸上古井无波:“公子是这么说的。”

这一问一答中玄机颇重,问的人带着暗示明知故问,答的人也对自己所答的并不尽信,但正如当时魏婴的诛心之言:温宁可不敢反驳他,于是纵使温宁再不信,对他来说魏婴就是被反噬而死的。多简单、有效、恶毒、精巧绝伦的一句话,魏婴就这样吞噬掉舅舅握在手中业已十三年的胜利,逼他再杀他一次。

舅舅死死地盯着温宁,他甚至忘记了面前这个站着的是温宁,而是透过这张脸、这把夷陵老祖所向披靡的兵器,看着它背后的主人。“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舅舅和我都明白这个道理,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假装自己不那么知道,连带着恨温宁是一个有必要且更安全的选择,除了现在,一切回归正位,对魏婴的恨不再允许其他附庸的恨来喧宾夺主。

“好,好。就让他这么说吧。”

我舅舅最终说。

他冷酷又骄傲地宣判道:“反正下次见面,就是他的死期。”

温宁却忽然说:“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怎么兵器还会说话,还会顶嘴?舅舅脸色阴沉得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你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温宁解下了他腰间的一柄剑,我发现那是伏魔殿里魏婴拿来划开我束缚的陌生仙剑。舅舅显然不觉得它陌生,他的神色微变:“随便怎么在你这里?”

“公子从金麟台带下来的。他嫌重,就让我拿着了。”

温宁双手捧着,将剑往前递。

“江宗主,你试试拔剑吧。”

 

22

我有说过……我为什么这么讨厌我的表字吗?

其实我并不需要去解释,所有人心照不宣,哪怕是金麟台上最惹人厌的亲戚,也不会专程戳我这个痛处:这个表字出自一个害死了我父亲、我母亲的人之手,我要是恨它,天理人情,顺当如此。

但是真正的原因是……我知道,这个表字本来是一个祝福。

这是魏婴给我的祝福;这是魏婴给江澄的祝福。我母亲代我收下了这个表字;江澄也收下了这个祝福。

可是那时候的他们都不会料想,这个祝福很快就会永远破碎了。最美好的心愿蜕变成最恶毒的谶语,原来我还未出生就已经注定背负着这般狼藉的命运,他们就这样天真地、无辜地、好心地让我成为他们之间的贡品,见证他们已经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情谊,让我成为一个会呼吸会走路的墓碑,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曾经还有这么一个可笑的祝福,好教他们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地玩弄死亡,玩弄这虚无中的虚无、万物中的万物,极尽所能地否认着当年相照肝胆的彼此,又或者连他们自己也都遗忘,好教在未来的某日能够漠不关心地随口提起,假装这两个字就不是全天下最锋利的兵器,然后在他们的恨面前,我便不值一提了,正如我的表字。我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小丑吗?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金如兰……好一对金兰交啊。

就像现在,我眼睁睁地看着我舅舅拔出了那把剑,雪亮的剑光如此铭心镂骨,在这茫茫的夜里,像是皎洁光辉的月亮,普照一切。

现在魏婴必须活着了。

从这一刻起,哪怕他们多么想杀、多么想死,我舅舅注定再也杀不了魏婴,魏婴注定再也没办法死在我舅舅手上,直至永远。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原来这才是人世间最恨之恨,最苦之苦。

 

23

魏婴第二次让我家破人亡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他站在庙外,没有什么表情,视线很平稳地落在那口棺材上,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置身事外的平静与冷漠。他再也不在乎一切了,因为他唯一的心愿已经宣告彻底破灭,这都多亏了十几年前的他自己。我现在还能记得他不敢置信的脸,世间所有希望都消逝了,从看见我舅舅踏入观音庙、腰间别着他的随便的那一刻起,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宣判死刑,又或者被宣判要永生永世地活着。

我更难以忘记的是我的舅舅。

他红着眼、流着泪问魏婴,“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你凭什么不告诉我?如果能够预料到今日,要是早知今日……你凭什么要把我们拖进这么一个无望的地狱里?

正如我在伏魔殿见到魏婴那一刻的感受,对一个人的好,才是真的能令对方痛不欲生,更何况这是一份早已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好。最荒诞的是,魏婴曾对我说过,死亡就是一切都结束了,留下活人在受苦,而现在他们真的身在无间:我舅舅仍然无比渴望能够杀了魏婴,魏婴又是如此渴望死在我舅舅手里,可是我舅舅被一个十七岁的魏婴的幽灵注视着,再也无法杀了他,而魏婴的渴望也不得不永远无法满足。

原来地狱并无刑具*,只有无穷而无望的追逐,无休无止。

魏婴会后悔吗?后悔他最早献出的那颗金兰之契的丹,于是在一切开始之前就早早决定了这个不堪的结局,活着的地狱。那我的舅舅,又应该怎么办呢……连杀了魏婴的痛苦,他都不配得到吗?

我被舅舅揽着,朝庙门走去。此时此刻,我忽然又想起我的心愿了:我希望魏婴消失——不是死,也不是活,而是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从来未曾出现过。

但是魏婴的声音依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只要人都活在世上,迟早会遇到的。”

这句话如同诅咒,从此在我的余生中永恒回响。

 



end


*出自萨特的《禁闭》

上篇大概率会GG(我是真的不懂,啥也没有啊),全文可以看我封面哦~输入到数字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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