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如是观

[凌羡澄] 如兰 上

*凌羡澄=凌羡+凌澄+羡澄

金凌中心。疯得有点厉害,谨慎阅读



00

魏婴第二次让我家破人亡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他站在庙外,没有什么表情,视线很平稳地落在那口棺材上,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置身事外的平静与冷漠。我能看得出来,因为在金麟台的日日夜夜里,我都在学习着读别人的情绪,我必须得将自己全副武装,要学会看穿那些嘴脸,看穿他们体贴中的虚伪、假笑下的讽刺,啊,说起来,我之所以要学习这个,同样拜魏婴所赐。我学得不好,因为此前我一直觉得我小叔叔就待我很真诚,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他将仙子抱过来的那一幕——可是当我自食苦果,让那根沁着鲜血的琴弦缠绕上脖颈时,我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也能是假象。那么世间什么人、什么事不能是假象?

不过现在魏婴的面无表情全然出自真心,连伪装也不屑,这个人望着那口装着我小叔叔尸体的棺材,漠然得像是他根本不在乎。他当然不在乎,那是我的小叔叔,又不是他的;即便是魏婴自己的尸体,我看他也不会在乎。这一点我十分笃定——因为我曾与魏婴有过一段形影不离的日子,不是很长,但足够让我明白他的本质:他看起来再通达、再随意、再活泼,胸膛里跳动的都是一块顽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在上面留下痕迹。重生的夷陵老祖破了这么大一宗悬案,挖出如此耸人听闻的秘辛,又从人人诛之而后快的大邪魔变成建立奇功的大功臣了,我回想起来几个月前背着弓箭从金麟台下来、信誓旦旦地要扬名玄门的自己,竟然觉得恍如隔世。

舅舅踱过来,对我说:“金凌,回去了。”

我将目光从魏婴身上收走,转过头看向我的舅舅。仅仅是一夜而已,舅舅看上去丝毫未变,又仿佛变了许多。他显得很疲倦,以往我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舅舅还很年轻,精明强干,灵力充沛,且一贯盛气凌人,绝不会显露任何疲态,但是这一夜太漫长了,仿佛是一生一世。人怎么能在一夜间度过一生一世?所以他的疲倦多么理所当然。

而我的舅舅此刻同样正在仔细端详着我的神情,仿佛想从中发掘我的脆弱,好来安慰我。我怎么好意思要一个千疮百孔的人来安慰我呢?我已经成人了,不该再让长辈如此迁就,可是要我立即在第二次家破人亡后完美地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要求实在太高。

我低声问道:“回哪呢?”

回金麟台。我心里的声音回答我。我要怎么回去面对这一切?

“回莲花坞。”我舅舅回答我,“走吧,阿凌。”

我到现在还没长得和我舅舅一样高,他因此很轻松地揽住了我的肩膀,想赶在金家人抵达后吵成一片之前把我带走。我顺从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跟着他往外走,可是还有一句话,在迈出庙门前战胜了薄弱的意志力脱口而出:“那他呢?”

舅舅充耳不闻,好像我从未说话;但是魏婴却回答了我。

“只要人都活在世上,迟早会遇到的。”

这句话如同诅咒,从此在我的余生中永恒回响。

 

 


01

我和魏婴最早相遇,是在大梵山上。

要说相遇,这个词语未免太中性了。准确来说,是我俘虏了他;更准确地说,是他救了我,然后我俘虏了他。当食魂天女朝我过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特别是死亡本身。那种感觉玄妙无比,也许只有距离死亡只有一线的人才能体悟到——正是因为它现在离我极近极近了,几乎就贴着我的脸、能将我的呼吸都挡回来,仿佛躲进了我的盲区,于是我根本想不到它,而空空一片的大脑同时忽然敏锐非常,超世脱俗,在那星流霆击的瞬间感受到了万物中的万物。直到后来,我回想起那一瞬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份体悟就是一种启示,预示着我从这一刻起迈过了成年的门槛,真正成为一个大人。这原本正是我此行目的——我此番下金麟台、到大梵山,正是为了证明自己业已成年,需整个玄门、尤其是我舅舅和小叔叔另眼相看。这份承认总不是某个生日一觉醒来就能自动获得,全得靠我自己争取,而我虽然没有一剑砍下食魂天女的头颅,但是在那一瞬间,我确然真切地体悟到了那份启示,由此成年。

这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了。在当时,这份体悟稍纵即逝,并不停留;下一秒,食魂天女就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凶煞拦下。我回过魂,举着剑站在原地,看着它们缠斗在一起,还没有弄清楚为何忽然峰回路转,就听见人群里有人喊,鬼将军!

那一瞬间,什么体悟、什么死亡、什么万物,我都不再记得;血液全都冲上脑颅,几乎要带着我的经脉灵力也跟着倒行逆施,可是我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非常冷静——冷静到只一瞥,就找到了那个正在吹笛子的男人。他全神贯注地吹着笛子,操纵着鬼将军救我的性命;而我一把抢过别人的箭囊,全神贯注地弯弓搭箭,嗖的一声,雪白箭羽划出了一道我这生射出最完美的弧线,正中那个男人的胸膛。

不是左胸;我故意的。他怎么配就这样死掉?那个男人的身体猛然一晃,鲜血即刻涌了出来,但是他吹出的笛音却没有乱,难听得一仍旧贯,于是鬼将军的攻势也始终汹汹,把食魂天女砸得粉身碎骨。我旁观得几乎都要佩服了,待准备将鬼将军也射几个窟窿,笛音骤变,那上一秒还穷凶极恶的东西下一秒竟然乖顺地跑掉了,我也没追,走到了那个终于空出手来按住胸膛创口的人面前。箭还插在上面。血在他脚边积了一小汪。

对于站到他面前的我,他的全部反应只是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金凌,方才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你的。”

魏婴就这样成了我的俘虏。

 

02

我不知道应该拿魏婴怎么办。

食魂天女既除,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思,而他作为我的俘虏,当然要跟着我一起上路。我本来不打算为他治疗,只把箭拔下来就够了,可是莫玄羽这具身体很差,第二天起魏婴就开始咳嗽。他咳嗽时撕心裂肺,咳嗽完漫不经心,只剩下我在旁边提心吊胆,真担心他说不定就这样因为我精湛绝伦的一箭活活咳死了。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我勉强同意自己应该给他找点药喝一喝、敷一敷。不能用太好的药,虽然我已经把他的笛子收走。

要把魏婴带到哪里呢?我第一反应是带回莲花坞,交给我舅舅。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我清楚我舅舅到底有多想找到魏婴,他不是“要”找到魏婴,而是“必须”找到魏婴。他好像笃定魏婴一定会回来似的,自从我有记忆起,就专注于此,永不休憩。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夷陵老祖不是死了吗?就像是我的父亲、母亲、外公、外婆一样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舅舅为什么会觉得他还会回来呢?现在看来,舅舅果然是对的。他在魏婴的事情上从不出错。

起初我确实是这样打算的,方向也确实是向着莲花坞没错。这事我没有告诉魏婴,我怕我舅舅的名字让他闻风丧胆、狗急跳墙,要真被他跑掉了,坏处太多,就不用我一一说了。

可是魏婴敏锐得像条狗。

这么形容的时候,我可不知道魏婴怕狗。我是悄悄离开金麟台的,为了不惊动我小叔叔,仙子被我留在家里。之所以这么说——在第三天早上,魏婴吃着我给他买的包子,忽然问我:“金凌,我们正前往云梦对吧?”

听上去是在问我,其实他已经有了答案。我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还得假装自己没被吓到,斥道:“我爱带你去哪里就带你去哪里,你有意见?”

魏婴说:“没意见。”又说,“我可以帮你买早餐的。”

“你当我傻吗?无事献殷勤,你就是想跑。”

“不是,是你买的包子太难吃了。”魏婴诚恳回答,然后在我想再往他身上戳个窟窿之前正色道,“我不会跑的。要是我真想跑,你也拦不住我。”

真话也不妨碍它伤自尊。我断然道:“你要是想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虽然我都知道这句话没什么威慑力——主要是常对我这么说的人也没有真正实施过——但不知怎的,魏婴也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吧。”他咳嗽完之后说,声音很沙哑,“那就只能吃着难吃的包子去云梦了。”

“你想去云梦?”我问。

“想得不得了。”他答。

吃完包子我就改道了。去清河。

 

03

前一天晚上,我梦到了舅舅。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恰逢某个节日,也许是上元,也许是中秋,我记不得了,总之不会是除夕,那时候我绝不会被放离金碧辉煌的金麟台;当时我还小,连御剑也不会,难得能和舅舅一起过节,莲花坞又正在翻新校场——在我印象里,它总是在翻新、在扩建——于是舅舅就带着我,到镇上的集市逛。

一开始很好,舅舅帮我买糕点、买糖葫芦,买到我两只手都拿不住了才发现,然后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半训斥地说了一句小孩子不要乱吃这么多东西,又通通拿走了,其实我只吃了一块龙须酥,但丝毫不损我的愉快心情。当我发现前面有一处特别热闹的变戏法,正想拽着我舅舅去看的时候,他的一个下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舅舅明明已经被我拽得向那处摊位迈了一步,下一刻,我被他拉着,竟然已经接近集市的边缘。

他连一刻也等不了。那一句话可比什么戏法都要神奇。

人尚在空中,我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戏法的真面目。果不其然,舅舅在一家江氏的小院里降落,其中一间房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位江氏弟子,见舅舅来了,都迎上来。他们说得很简短,但鬼修两个字我总归能够听清。

舅舅瞥一眼那间房子,又看向我。“阿凌,到外面玩,我待会就陪你回去。”他说。

我不喜欢那个玩字,但那不是关键。我说:“我不走,我要和舅舅一起。”

舅舅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片刻后,突然道:“好,你就在这等着我。”说着一抬脚,走进了那间临时关押着鬼修的囚室。

很多人都说我舅舅不会带孩子,这是自然,他从未成家,如何会有环境当一位父亲?不过我也不在乎,倘若他真的是一位父亲,那他会如何待亲子,正如现在如何待我。我当然不想做他的儿子——他是我的舅舅,永远都是我的舅舅,我只是以此来证明我在他世界里的唯一。

唯一,这个词多不错。

就像那个时候,他最后没有让我回避,我左右看看,已然觉得普通父母的小孩大概是不会被留在这里的,但是我偏偏能够留在这里,心中只涌起了无限自豪,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不多时,里面传来了声音,我听不清是谁、在说什么,但是他们的语气非常好认:窸窸窣窣地哀求着的是那个鬼修,那种求生的干渴之意越过一切语言,直直地钻进我的耳朵里,多么鲜明、多么清晰,只有舅舅才能极其残酷地榨出这种最深本能。

没有用的,我心道。舅舅不会对谁怜悯。除了我。

里面突然炸起了鬼修歇斯底里的惨叫:“三毒圣手,我诅咒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像你师兄那样,不得好——”

尖锐而怨毒的嘶吼戛然而止。利器穿体,血液喷溅,那个鬼修想必瞬间死了。片刻后,舅舅踱出来,春风得意。

被诅咒,他却似乎获胜了,得意得仿佛赢了一场豪赌,获得了一次让他神清气爽的胜利。

下一秒他看见了我,表情舒缓起来。我说:“舅舅……”

他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阿凌,下次遇到鬼修,就要像我这么做。”

像他这么做,是怎么做呢?他甚至不在意我知道他杀了人。三毒圣手怎么会不杀人呢?我点点头,手已经握住腰间的剑柄:“好。”岁华就在我的手中,它对那时的我来说还是太长了,就好像我拔出它,一定会刺到自己,但既然舅舅这么说了,我便如奉纶音。

梦里的我望着那时的我,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怅惘。那时的我还未意识到,这一幕隐藏着一个秘密:我舅舅向来很在乎一切,他在乎家族,在乎名望,在乎利益,在乎我。我已经习惯看他的沉重,但是从那间囚室走出来的瞬间,他却显得如此自由——原来如此,当他在乎魏婴的时候,他就不在乎一切了。

我不是因为魏婴想去云梦才不让他去的,是我已经意识到:一定不能让他们见面。

 

04

魏婴绝对察觉了方向不对,但是他没有说。

这让我打了满腹的草稿毫无用武之地。每一天我都在期待他问我,金凌,我们不是回云梦吗?然后我要故作冷淡而无所谓地把“不回去了”这四个字砸到他的脸上,好好欣赏一番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再和他说我本来就是为了扬名来的,事情被你破坏了,我怎么好意思回莲花坞?必须得先再找个邪祟除掉。这一番话合情合理,无可辩驳,他绝对不可能从中猜到我的真实原因。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平静地拖着伤残孱弱的身体和我一起赶路,于是我的火气也就憋了一路。

当我们抵达清河,他的外伤已经快好了。我有心想再捅他一下,但是鬼气和灵气不同,只能凭依外物,从不属于他自己,也就是说,没了鬼笛符箓,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是普通人,我是修士——我的骄傲让我拉不下这个脸面,只好把他锁在客栈里,“听说这附近有一个吃人堡,我去探一探,为民除害。”我宣布道,“你好好待在这里,不准出房间,不准跑!你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魏婴嗯嗯敷衍我:“好好,出门小心些啊,回见。”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只恨没能把门甩得更震天响一点,然后板着一张最黑的脸无视客栈楼上楼下对我投来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没教养?这话我听多了,不过走在去吃人堡的路上,我突然有些后悔,怎么就没有把仙子带下来呢?可是我小叔叔知道我很喜欢它,与它形影不离。毕竟我在金麟台上,也没有其他伙伴。

然后——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隐隐约约中,我感受不到我在哪里,我甚至感受不到“我”。在食魂天女面前的那种体悟仿佛又降临了,在绝对的“无”之中,蕴含着万物的万物。这次它维系的时间更久、也更吸引,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几乎要把不知道在哪里的我整个吸进去了,但是在虚无的虚无、万物的万物中,忽然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这是……快要死了吗?随着这个念头如一簇火苗般燃起,映明它的周围,突然间,我又能看到“我”了。

我在……我正在金麟台上,在我的房间里。这是一个我在金麟台上度过的普通的夜晚。

月上中天。金麟台建了那么多台阶,仿佛只是为了离天空更近。月亮变得更大,而我闭着眼睛,蜷缩在父亲的剑鞘旁。它好冰冷,体温不足以煨暖它,剑在剑鞘中鸣响,仿佛在祈求着我的血液。

月亮笼罩着我,万事万物沐浴其中,无所遁形。我的心思、情绪、感知、理智也在它的光辉之下,被它普照。人会在多少岁的时候思考自己是否拥有与生俱来的使命?不应该像我这么早,可是我毕竟不同,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我注定有使命在身;可是我又和那些有觉悟将一生无怨无悔地掷进复仇的人不同,因为我的仇人已经死了。我匆匆地得到了我的使命、又匆匆地失去了它,只剩下我在一个又一个月光普照的深夜里,闭着眼睛,孤独地煨着我父亲的遗物。

普照的月光洒落在金麟台上。金麟台是一个牢笼,我却不得不仰仗它的鼻息,所以每次到莲花坞里,我都如此快乐——我的舅舅会知道我这点卑劣的心思吗?正是因为我对云梦江氏没有责任,我对莲花坞没有责任,所以这处才成为我的乐土。也许舅舅是知道的,我总觉得舅舅什么都知道,这不只是因为我过于崇拜他、以至于笃信他全知全能,还是因为他大多数时候不发一语地注视着我,眼神长久停留在我身上,看着我,看着我象征的一切,那些他和我都无法追回来的亲人。他爱我。毕竟他在这个世上,也不剩其他人能爱。

游弋的思绪忽然收拢,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魏婴那张莫玄羽的脸,他正抓着我的小腿,说道:“你醒了?”

 

05

我又被魏婴救了一次。

多么讽刺,自从我遇到魏婴以来,总是在承他的情,我都要怀疑这是什么命运的报复,叫我这般出丑。但我又不能说,与其要他救还不如死了算了——大梵山也好,吃人堡也好,我都不愿意孤零零地、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些穷乡僻壤、乱七八糟的地方。一个念头突如其来、稍纵即逝:如果非得死,我也要死在我舅舅的怀里,至少死在他的眼皮底下,像魏婴一样。下一刻我忘掉了这个念头,就像它从不曾出现过。

我坐起来,魏婴也没退开。我不知道他在我腿上弄了什么玩意,但总之他不是在害我——他不是在害我,这几乎让我恼羞成怒,我倏然将腿收了回来,与其说是收,倒不如是想踹他一脚。魏婴不甚认真地避开了我不甚认真的一踹,然后站起身来。

“金凌,下次还是我们一起去吧。你独来独往的,也太不安全了。”

他竟然是认真地在以长辈、以救助者的身份和我说出这句话。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因为我完全被这份恬不知耻惊呆了。“你也配!”回过神后,我立刻喊道,“什么我们,谁跟你我们!”

“真凶啊。”魏婴不以为忤,紧接着非常自然、非常随意地问道,“你平时与你舅舅也是这么相处的吗?”

这句话比刚才的还要让我愤怒。但是在这样汹涌的愤怒中,我反而冷静下来了。

这是魏婴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我舅舅。我终于等到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问。

我是真心实意地感到相当疑惑——我和我舅舅如何,和魏婴有什么关系?

魏婴不答,反而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他是不是常常说要打断你的腿?”

我必须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才能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我已经问过的句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魏婴望着我,微笑起来。现在他的脸色既不苍白,也不憔悴;莫玄羽给我的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个只会畏缩地跟在小叔叔影子后面的私生子,空有一张皮囊,但是魏婴的灵魂在里面一笑,竟然生了三分明亮的光彩。

“当然和我有关系。”他微笑着、轻飘飘地说,“江澄的一切,都和我有关系。”

 

06

死猫是突然出现的,正撞在我一肚子气不知道往何处撒的时候。我只觉得天下万事万物全都沆瀣一气,故意叫我做什么都倒霉,于是想也不想地追了下去,必须要抓住死猫背后那个人狠狠报复。对于这条新路线,魏婴没资格反对,但他也没有反对,他还是跟着我,乖乖地当我的俘虏。我之前天真地觉得他不逃跑是对我问心有愧,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是他的鱼饵,唯一的用途就是钓出我舅舅。

何必呢?舅舅一定会见他的,因为舅舅是“必须”杀了他。但是我没有说,他愿意跟着我就让他跟着好了,我可不希望他们见面,为此我宁愿牺牲自己,忍受魏婴。

这绝对是一种忍受:那一天魏婴说出了我舅舅的名字,仿佛图穷匕见,从此不再掩饰。路途上,我完全被迫去了解魏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往外散发的热度几乎让人如芒在背,无法容忍。一个人的存在感怎么可以这么高?在义城里,看见他对那些不知道为什么也聚在这个地方的世家弟子们露出笑容,我的心中一阵蚂蚁啃噬般的痒痛。我真想大声揭穿他的面目——不要被他欺骗了!他是夷陵老祖,他杀人如麻,他恶贯满盈!他当真这么大发善心吗?他只是怕我死了,不好和我舅舅交代——呸,他凭什么要和我舅舅交代,我和我舅舅之间不需要他交代什么!

这些话在我喉咙处来来回回,几乎要脱口而出了,魏婴却热切得好像我真的是他的侄子或者外甥一样,若无其事地招呼我,和我搭话。他肯定洞悉我的冲动,不然为什么总是正好打断我的努力?而当他终于从我眼前消失,去对付那些我“帮不上忙”的敌人去了,我呆呆地看着义庄被刷得雪白的墙壁,一阵耻辱涌上心头:他又救了我。迄今为止,已经第三次了。

下一秒,我想:我绝对不能再让他跟着我了。

这个念头冷酷得像是寒铁玄冰,让我一哆嗦——因为我不能将他交给别人,尤其是我舅舅,所以我必须杀了他。不杀不行了,再不杀的话,我会欠他越来越多,直到我要抵上自己的一生,就像……就像我舅舅那样。绝对不可以。我绝对不能步我舅舅的后尘。

就趁现在,趁我还能杀他的时候杀了他。

 

07

在城外的一棵树下,魏婴正忙着折腾他不知道怎么弄来的尸块。我对这些东西十分厌恶兼毫无兴趣,所以从不留心。但现在我颇有耐心地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折腾的背影,过了起码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发现我的存在。

也许他刚才是真的没有察觉我在他身后,毕竟他只是一个普通人。“金凌,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他熟稔地对我说,“我总觉得它们拼起来有点眼熟,你看看——哦,我眼熟的人你不一定见过。”

我没有理会这句话。

“你想见我舅舅?”我问。

“想得不得了。”他答。

“你知道我舅舅会怎么对待你。”我说。

“我再清楚不过,他会杀了我。”他轻松地说道。

忽然间我又听见了,那一阵阵如浪般的金属嗡动声,岁华在我的剑鞘里鸣响,渴望着饮血。“你不怕我杀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得像是一个陌生人,像是我希望我此刻能成为的那种人。

魏婴已经重新去研究那些眼熟的尸块,甚至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

“你如果知道亲手杀了我对江澄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会把我留给他的。” 

他真的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吗?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不然我为什么会改道呢?舅舅上次杀了他,接着记了他整整十三年,无时无刻,每分每秒;这次他还想舅舅如何记着他?每分每秒还不够吗,时间是世间最有限、最无情、最吝啬的东西了,我舅舅去哪里再多凑一倍的时间给他?我凭什么会允许他让我舅舅受这样的折磨?

我说:“你忘了你同样是我的仇人吗?我才是那个一定要杀了你的人。”

似乎觉得这句话好笑,他终于又仰头看着我,嘴角微微翘着:“你要在你舅舅手上抢我的命吗?”

真是太傲慢、太自负了——在魏婴看来,真理般的逻辑是这样的:我和我舅舅之间的一切必然会经过他,我对他做了什么,就相当于对我舅舅做了什么。如果我选择杀他,就是违背我舅舅;如果我选择我舅舅,就得把他交给我舅舅。

但我和舅舅之间,从来没有魏婴。

我不愿再和他多说,岁华铮声出鞘,稳稳地架在他的脖子上。岁华与我形影不离,可是平时我只用弓箭,只有在极需要的时刻才会拔剑出鞘。这就是极需要的时刻。父亲这把仙剑的剑柄紧贴着我的手掌,像是从那儿长出来似的;剑锋紧贴着魏婴的颈侧,和它心心念念渴盼的血液只差一层薄薄的皮肤,但是在一切触手可及的此刻,它也冷静了。

“这是我父亲的剑,魏婴,你死在这把剑下,服不服?”

我冷冰冰地问。

魏婴就好像丝毫没感受到剑架在脖子上,怡然自得就像是他是什么座上宾,我正客客气气地和他聊天:“我服,我当然服啦。”他是如此漫不经心,以至于说话的语气都透着一种逗小孩般的敷衍。我最受不了别人轻视我,可是魏婴何止是轻视我——我紧紧地握住岁华的剑柄,几乎要挥下去了,甚至不用挥,只要我稍微用力, 用一点点力,岁华锋利的剑刃就将所向披靡,他的血肉和颈椎不比薄纸厚实多少。想想我在那间临时囚室外听到的声音。这画面几乎就在我的眼前了。魏婴的血,几乎就要溅在我的脸上了。

我收了剑。

“你不相信,好,我倒要你亲眼看看!”

说完这句话,我才发现我在发抖。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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