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如是观

[羡澄] 如泡

*《如兰》番外,江澄篇

魏婴篇:《如影》



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在我十分年轻的时候就已尘埃落定,那就是一剑杀死了我认识了十三年的师兄,夷陵老祖魏无羡。究其原因,其一是在射日之征后,像夷陵老祖这样开宗立派、罪大恶极的贼首,怕是百年内再难出第二个;其二同样是在射日之征后,像魏无羡这样对我来说举足轻重、不共戴天的血海仇人,绝对仅此一个。

乱葬岗上太乱了,全是人,全是鬼。我将三毒送进魏无羡心脏之前,他身体上的其他部位已经开始被怨魂撕咬,我不得不抓紧时间。在那顷刻之间,我和魏无羡距离极近,他这具濒临溃散的肉体大概是感受不到三毒赋予的痛觉,但却能感受到贪嗔痴刺透肺腑。他微微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放大,眼神涣散,看着近在咫尺的我——他看着我,于是我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绪:不信、不甘,还有,恨……

那么确凿无疑的恨,转瞬即逝,似烟火、如流星。下一刻,他的双眼就失去了所有神采。

这个眼神是我唯一的战利品。我将鲜血淋漓的三毒抽出来,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倒入万鬼丛中,迎接灰飞烟灭;而我迎接将持续一生的痛苦。

 

 

开头总是千篇一律:我与魏无羡自九岁相识;在我家破人亡那一夜之前,我们只是尘世间一对乏善可陈的师兄弟,每天我练功,他偷懒,再肩并肩地回屋吃饭,日日如此;在那一夜后,我们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好日子。对我来说,魏无羡一直是特殊的;可是那一夜后,他比特殊要更特殊。既然是特殊的,他便不会死,我靠着笃信这蛛丝般微细、浮萍般飘摇的“特殊”,精疲力竭地奔走了三个月,当终于在客栈中见到他时,心中说不出有多么畅快,畅快到甚至不去问他身上如此昭彰的不祥。

我不多问,魏无羡也不多说。我不多问,是因为我其实知道他的牺牲:在射日之征中,一人一剑的仰仗实在是微弱,只能靠群尸众鬼,靠这种源源不绝且能弃如敝履的死物,才能挣得一线生机,魏无羡既然愿意当这个“英雄”,犹如雪中送炭,而我那一刻不休地被仇恨驱使的心脏跳得又快又重,事急从权,只要好用就行了,谁敢在这个时候跟我说天理伦常,我会一鞭子把他抽得连滚三圈。偶尔我见到魏无羡周身收也收不住的阴煞之气,和我印象中的师兄相去万里,蓦然有种一脚踏空般的心悸。我为什么不阻拦他用鬼道?是我也贪婪于它的所向披靡,于是乐得坐享其成,假装魏无羡换了宽袖长袍,就真的看不见他手臂上的伤口吗?

或许不是因为贪心,我想,我是感到欣慰。魏无羡愿意为云梦江氏付出,天经地义。而我也……很开心。

到此为止。还是来说说我是怎么恨上魏无羡的吧:正是因为这种欣慰,让我在射日之征结束后也能屡屡容忍魏无羡无章无纪的行径,不只是容忍,乃至纵容,直到消息迫不及待地传到我的耳中,魏无羡带着温氏余孽上了乱葬岗。

我一向难以收敛表情,所有人都能从中得知我的愤怒。但那时候我心里只是愤怒——愤怒魏无羡真的是我行我素、无法无天,愤怒他又给我留下了这样的烂摊子,愤怒他留下这么大的把柄。我对其他人的观点深感赞同——这确实是无法原宥的行为,但我也只是愤怒而已。

直到我自己也上了乱葬岗,魏无羡立在我面前,看着倒不像是无法无天的样子,反倒有一种拮据潦倒的可怜。面对我倾其所有的诘问,他只是无波无澜地说了一句:“不必保我,弃了吧。”

 

我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恨魏无羡的。

如果他真的是为了温情一族离开我,为了救一些他所谓的无辜者而离开莲花坞,我可以原谅他。无论他闯下再大的祸、再如何伤我的心,我也会原谅他,即便表面上再怎么狠狠地责骂他,最后也会任劳任怨地帮他收拾。因为他终归会回来的,就像是他曾经撇下我,跑得很远很远去捡他那只最后才被射下来的风筝,在他的观念里,风筝掉了就是要去捡的,就像人有难就应该救,哪怕是这种同样姓温的狗。我可以容忍他去捡那只风筝,毕竟当太阳落下,他还是会回家。对上我,对上江家,温情和她的族人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可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是为了他自己而抛弃我的。

为了他的追求、理想、信念、不可饶恕的英雄主义,为了他自己,他义无反顾地背叛了我。

我再也无法宽恕他。

 

然后这个念头就像雪崩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我扶着我断掉的手臂回到莲花坞,两地间的距离的确不算长,但是在这么短的路程中,我又明悟了一个真理:既然他救温情并非为了温情,那他为我付出,真的是为了我吗?

答案清晰得就像从我手臂处传来的痛觉,那里骨头碎裂,血肉模糊。

 

那次决裂后,我很久很久没有见魏无羡。有些时候,我的记忆很肯定地告诉我,我与他之间是真的已经决裂了,毕竟我们的确相隔两地、毫无往来,假的也和真的差不多。

这种音信杳然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阿姐成亲前对我说,希望我能带她见一见魏无羡。我心想,阿姐此番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兰陵,他们之间确实已经到了见一面少一面的地步,我没必要在这个可怜的数字上再减一道,想要推脱的话最终没说出口。非是我不愿阿姐去见魏无羡,是我自己不愿见魏无羡。在夷陵镇中的街头,我遥遥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魏无羡立即跟了上来。我只顾引路,一次也没有回头,但是心中想着却是方才瞥见他的样子:他看起来气色不错,一如既往。不见我原来真的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当我关上院门,魏无羡已经将阿姐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好像一切都没变似的。阿姐让他给我还未出世的外甥取字,他半点也没客气:“好。兰陵金氏下一辈是如字辈的。叫金如兰吧。”

阿姐说:“好啊!”

我说:“不好。”

魏无羡转头望着我,不知怎么的,被他这么望一眼,我突然失去了抵抗的能力。我应该搬出真正而有力的理由,但现实是我们就着毫无关系的蓝家拉扯了两句,让阿姐一锤定音。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语,阿姐是那么心细如发的人,她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背上:“怎么了,阿澄,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字么?”而我闭上眼睛,说:“没有,阿姐,就叫这个吧。”

就叫这个吧。

 

回想起来,也许这就是人的劣根性: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必定情不自禁地盲信。我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饶恕他了,但竟然还天真地期待也许能够承他吉言。但这除了让我更恨他之外,还有什么用呢?嘴唇稍微动动就能完成的一句祝福,多轻、多轻啊,比起他真实的所作所为来说实在是不值一哂。

也许我比魏无羡还要明白他的本质——他用鬼道救我与江家也好,甘上乱葬岗救温情一族也好,不过都是他自我牺牲的投影罢了。他如此钟情于这种伟大的牺牲,骂名也好,攻讦也好,生活的贫困、处境的艰险也好,统统来者不拒、甘之如饴,这些不过是越发衬得他牺牲之可歌可泣。他沉醉在这种伟大而超然的情怀之中,觉得自己是开天辟地的力士,是普度众生的圣人,是浊世皆醉的智者,这超然而忘我的牺牲证明了他拥有世间上最光辉的品性。正如云梦民居之中不少人供奉菩萨: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倘若一个人能无私地将自己献给一项崇高的大愿,纵使自知这不过是夸父精卫,终将毫无回报,亦在所不辞。

但我知道这只是自私而已。

否则,为什么失去的人是我呢?

他连我……都不爱,凭什么信他会爱众生呢?

 

你为了你自己,赔上了我的一切。

可以,可以。我抱着我姐姐冰冷的身体,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心想,既然你要,那我就把我的一生一切都赔给你。

 

从我的爹娘,到我的姐姐。和魏无羡认识了十三年的我,只剩下唯一一件东西了。

把我的一生一切赔给他的最后一步、也是第一步,就是亲手杀了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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